「達人」的觀察力

[景福醫訊， 2009年6月，26卷6期pp.11-15]

[太平洋時報]

吉川英治(Yoshikawa Eiji，1892-1962)是日本曾經紅遍一時的大眾小說作家。他小時因爲家道中衰，未能完成小學，以後的教育都是一邊工作一邊自修完成。曾經做船工，從船塢高處摔下受過重傷。十歲左右就開始投稿雜誌，年青時雖然已經有多篇得獎作品，但是直到三十歲以後，他的文才方逐漸被認定。多篇長篇歷史小說都成為暢銷書(親鸞記、鳴門秘帖、三國志、新書太閤記、新平家物語、新水滸傳、等等二十餘冊)，其中我們最熟悉的就是「宮本武藏」，被譽為是經典之作 (曾被Charles S. Terry譯成英文，附有前美國駐日大使、哈佛大學教授、日本學者 Edwin O. Reischauer的前言)。他的作品贏得多數國內獎賞，肺癌去世前兩年獲贈國家文化勳章。1967年「講談社」設立「吉川英治文學獎」，1980又設「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

「宮本武藏」(Miyamoto Musashi，1584-1645)是德川家康江戶幕府政權初期的一位劍豪，原姓藤原(Hujiwara)，或新免(Shin men)，諱玄信(Harunobu)，號二天。

他的養子「伊織」(Iori，宮本伊織，1612-1678，早在二十歲時就成為小笠原籓的重臣)在他逝世後九年，在福岡縣北九州市小倉北區的「手向山」山頂建立四點五公尺高自然石墓碑，刻有一千多字的彰顯碑文，是寫的『新免武蔵玄信二天居士碑』（「小倉碑文」，這「宮本墓」是福岡三百餘年來的觀光景點）。他一生決鬥面對敵人六十餘次未嚐敗北，其中以徹底擊潰當時京都擁有千名學生的吉岡劍道道館，及在嚴流島以木漿削成的木劍，擊斃號稱麒麟兒、手持超長劍的劍客佐佐木小次郎最為有名。在一乘寺對抗吉岡道館一群門徒那次，一人對多人決生死，不自覺地左右手各執大小刀揮舞，而創立「二刀一天流兵法」。在他死亡前三年，開始著書，寫下論述他自己兵法(劍術) 的「五輪書」，以密教(密宗)之「五大」為基，分為「地」(敘述自己的生涯、劍術的概要就是「走正直的路」)、「水」(描述實際劍術，持刀、如何流利地移動身手)、「火」(論戰爭時如火之心態)、「風」(討論古今其他劍術流派、家風)、「空」(論兵法之本質: 「空有善無惡，智者有也，理者有也，道者有也，心者空也」)之五卷。書中闡述他的人生哲學。也擅長水墨畫，留有「枯木鳴鵙圖」、「鵜圖」、「紅梅鳩圖」、「正面達磨圖」、「盧葉達磨圖」、「盧雁圖屏風」、「野馬圖」、木刻作品等，都被指定為日本國家文化財。

吉川英治的小說大致是根據武藏養子伊織的記錄，從1935年開始在報紙連載，1939年完成。這故事被拍成電影好幾次，我們這一代熟悉的是當時最紅的男明星，三船敏郎 扮演武藏的連續三部:「武藏」(1954)、「一乘寺之決鬥」(1955)、「決鬥嚴流島」(1956)。小說內容和電影的大致相同。(三船敏郎:1920-1997，生於中國，大連，中學以後才返回日本，偶然的機會成為演员，扮演影片「羅生門」中主角，得到1951年威尼斯最佳影片獎，而成國際巨星)

有關他的很多決鬥逸事，街坊相傳、甚至連伊織的記載，都不盡可信。不過吉川的小說之所以能夠如此吸引讀者，在於故事裡的人物，不論地位高低、男女老少，描述極為細緻；人際關係及心理的反應，合情合理，如同我們也是活在當時，就在旁邊觀察這些人物的日常活動一般；同時，故事情節及對話中都帶著深入淺出的人生哲理、為人之道，讀完後會感覺到變得聰明了些，會覺得對人生及處事的態度將變得更嚴謹、又更積極。

雖然是多年前的故事，記憶已變得相當模糊，不過有一段情節，是印象特別地深刻。

話說武藏出身「作州」鄉下，年少時放蕩無羈，只有蠻力，毫無法理觀念，危害鄉里，最後由一位年輕和尚宗彭澤庵(Souhou Takuan，1573-1646，精通書畫詩文及茶道。日本菜中常見醃浸呈黃色的蘿蔔，就是他醃製、呈給第三代將軍光國，之後將其名為 「澤庵，taku-an」) 以情理收服，得到城主的允許，將武藏關閉在「姬路城」內的一個房間，每天只准他閱讀兵法、倫理、學問的書籍，三年之後，終於馴伏了武藏的野性。二十一歲的他，被解放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出遊各國，「武者修行」，向名家、道館挑戰、驗證自己的武術，修練成為日本第一強的兵法者。

有一天，他來到京都，造訪當地最大、名聲遠播的吉岡道場，請主人清十郎(Seijurou)指教一手。吉岡(Yoshioka)一家是前一代吉岡拳法(Yoshioka Kenpo)創立的道館，晉升到足利義昭將軍的武術師範，被稱為「扶桑第一兵法者」。到下一代吉岡清十郎做道館之主時，門徒千餘名，但是實力已比上一代遜色，門徒心目中還認為清十郎的弟弟傳七郎(Denshichirou)的劍術高出其兄。

當武藏到道館挑戰時，清十郎正好冶遊不在，傳七郎也外出遠遊。他的門徒就想以他們自己的力量處理這個看來不怎麼起眼的鄉下人。結果連續幾個人出來和武藏以木刀比武，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已有兩人喪命，數人重傷。道館弟子們雖然心怯，卻仍要繼續，武藏只好說，實力之差已很明顯，不要再有無謂的殺傷，堅持要在道館內房間等到清十郎回來再比。不久清十郎趕回來，可是門徒看武藏實力超強，意欲以卑劣的手段，眾人偷襲取勝滅口。機警的武藏在偷襲之前就逃脫現場，留下戰書，約好明年初再決鬥。

武藏再開始巡迴遊歷，磨練劍術，先計劃到小柳生城堡，和當時劍術界的長老，柳生石舟齋(Yagiu Sekishiusai)一較高下。

石舟齋年已八十，原來是和吉岡拳法等人同輩，極受尊敬的兵法家，但已經退休，欣賞花鳥風月，不再和人比武。柳生一家劍術能者輩出，兒子但馬守(Tajima no kami)擔任德川將軍師範，而被禁止接受別人的挑戰決鬥。不過名聲越高，越有人要挑戰。吉岡傳七郎也要找石舟齋挑戰，和同夥兩名住宿在小柳生城下一個旅館，正好是武藏住宿的一家。

石舟齋一再收到傳七郎要求當面指教的帖子，因為已聽說吉岡的兒子驕矜自持，自視甚高，態度無禮，假使教訓了這類不知高低的年輕人，後果可能不會很單純；又看在吉岡道館的面子上，也不好無禮辭退對方要求。他就很客氣地回一封信，並附上一朵他從花園切下的白色芍薬(Shiakuyaku，Paeonia lactiflora，一種約 六十公分 高、屬於牧丹科的花草，會發放很像牧丹，紅色或白色的大朵花。牧丹被稱為花之王，芍薬則被稱為花之宰相)。他回信說明老來身體不適，恕不能見面，遠道來訪，就請收下這朵花，聊以慰旅情。

傳七郎前幾天已接見過石舟齋派來的高徒，滿臉鬍鬚的武士使者，被婉拒比賽。這次則是又以女性使者帶花及書信，再度婉拒，心中著實不高興，只閱讀書信。看到芍薬花，不愉快地說「這種花京都也有!」，再也不看一眼，就讓她拿回去。女使者--其實就是這小說中苦戀武藏的女主角阿通(Otsu)—回去城堡前將那朵花給了旅館內的小女孩，結果輾轉到了武藏的手中。武藏能賞花。當他要求小女孩將花插到花瓶時，突然注意到花枝的切口。他拿起花枝，對切痕一看再看，沈吟再三，再拿起自己的刀，閃電的一揮，再切下一截花枝，仔細的將兩個刀痕一比再比，總是覺得原來的切口痕跡是如此的俐落，無疑是極為高超的刀法造成，他自己的技術還無法及得上。再得知這朵花是小柳生城內的人要交給傳七郎的，判斷城內一定有極強的劍術高手，更覺得非一見石舟齋不可。

阿通回去向主人石舟齋報告送信及花的經過。石舟齋問，「傳七郎有沒有拿起那朵花?」，「沒有看到花枝的切痕嗎?」。阿通回答說，傳七郎只看書信，完全沒有注意到花枝。石舟齋聽了，曉得了傳七郎的水準，輕聲一笑說，「還好沒見面，吉岡一門也只有一代吧!」

後來武藏利用送回兩端都是切痕的七寸長一段芍薬花枝，設法進入城堡，和石舟齋的四位高徒會面、禮貌地喝一杯。也因為武藏故意地挑釁，到拔刀相見的地步。不過在白刃向對時，忽地遠處傳來熟悉的阿通吹笛聲，武藏心情一浮動，差點被右手的劍客剎那間閃進斬到肩膀。他反射性地瞬間跳開，即時判斷此時難以取勝，更無法如此見到石舟齋，因此迅速後跳撤離，這次一對四的比武總算是沒有結果。其實這四位高徒也並未能看出他們師傅和武藏兩人切斷花枝的切口有何兩樣。

翌年，武藏在「蓮台野」一對一的木刀決鬥中擊碎清十郎的肩膀，清十郎殘廢、出家，退出劍術界。傳七郎爲了要報復其兄之敗北，一個晚上在京都「三十三間堂」和武藏決鬥，也終被武藏斬殺 (有一說是武藏奪下傳七郎手中的五尺木刀將他擊斃)。吉岡道館爲了維護名聲，第三度向武藏挑戰。結果武藏在「一乘寺」面對上百名帶弓箭的吉岡門徒，迅速衝前斬殺名目上是首領的吉岡家未成年小孩，之後自身苦戰逃脫。吉岡道館因為聚眾群鬥，被官方關閉。不過武藏也因為殺死小孩，以後的名聲、仕官之途都受到影響。

武藏是否摧毀了京都吉岡道場，歷史上無法佐證。芍薬花枝的一段情節也顯然是作者的小說創作。不過吉川英治就是要說明名家、「達人」的眼光確是精細、銳利，可以看出微妙的偏差，而判斷對方的能力。

一個人的人格成熟後，行為模式很難再改變。被發現說話誇張不實、或不負責、做事不嚴謹的人，常常在其他各處的表現都會不實、不負責、不嚴謹。我們在社會上，要在眾人間競爭，出人頭地，還不是要培養出從小處認識對方、知己知彼的能力? 我們的水準越高，越能迅速地從一點點表現正確地看出對方的能耐。

利用這類觀察力的智慧，古今中外皆有。「舉一反三」、「一葉知秋」’「聞一知十」、「以小明大」，從微細的徵兆知道全盤的變化，可以日常用在預期事業將來可能遇到的問題、判斷競爭對手的能力、或猜測對方手中的棋子。一般說來，這種智慧影響所及，只不過是個人的活動範圍之內。但是自從二十世紀後期，文明國家已經進入民主政治時代，每個人都有平等投票的權利。左右ㄧ國命運的領導者是民眾投票選出的。因此有權投票的人，應該都有責任培養如何辨識候選人的智力、性格、誠信度等的能力。疏忽這種觀察力的培養，民眾損失的，可能是自己的權益、生命、財產、或自由。二十一世紀，每一個文明人，都要成為觀察政治人物才能及人格的「達人」。

已經忘了我是如何首次接觸到宮本武藏的故事，是從電影、還是小說。現在手中的小說是1957年日本六興出版社印刷的版本，共六冊。家父在我離家赴美以後仍一直替我保存我過去愛讀的書，讓我現在還能擁有這些五十年、六十年以上，幾乎是古董的書籍。看著由堆積五十年灰塵及氧化而呈黑褐色的書冊邊緣，已有斑紋出現、成淡黃色的紙張，閱讀其中故事，沉醉在年輕時的情懷，又思念父親。心中沉悶，那麼多年來名家的教訓，有些現代人似乎仍未能受益，無限的感慨。